谢九妹

一

哑叭寨是京城汴梁北面黄河边上的一个小渡口，说它小，是因为这里既不是车水马龙的官道，也不是商品流通的热线，只不过是个有三、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庄，虽说离京城不远，却也算得是穷乡僻壤。任一个有头脑的商人是不会到这里来做生意的，所以本村人民均以农为本，惟有一处买卖，就是一家兼营食宿的“鸡毛小店”，再就是渡河的一叶扁舟了

不曾被人料到的是，这家小店竟然生意兴隆，财源茂盛。究其原因，原来从汴梁出来向北走五十里，过黄河就是哑叭寨，再向北走五十里，就到了封丘城，虽说是山路崎岖、沟壑纵横，却比通衢的官道近了一半路程。自然引起一些年轻力壮、身体强健的游子取道此行。再说哑叭寨处于京城与封丘中间，路人清晨从两地出发，南下北上，到达这里，骑马驾车者正值午饭的当口，步行者恰到了投宿的时分，哑叭寨正是南来北往的旅客餐饮和歇脚的绝佳处所。因此虽则行人不多，却是必当在此歇息，由此看来，“鸡毛小店”的老板当是世间最聪明的商人了！

“鸡毛小店”现在的老板名叫吴十二，他只所以成为老板，也是个偶然的机遇与幸运的光顾。吴十二原籍乃汤阴县人氏，老家是一片贫瘠的农村，父母都是为地主打工的雇农，衣食不保，还养了一大串孩子，就算是大排行到他这里也是第十二个了。如此众多的子女靠父母的能力确是养不活的，于是每每长到十三、四岁，十五、六岁就离家出走，浪迹天涯，自谋生路。至于最后是客死他乡还是偶有发迹，就没有人知道了。

吴十二也不例外，到了十五岁那年，收拾了几件破旧衣裳，打个小包，缚在身上，离家别境，外出闯荡。听说京师在南面，热闹非凡，就一路向南行来。吴十二自幼贫寒，营养不良，故而生得精干瘦小，其貌平淡，但由于年轻，惯于劳作，筋骨还是很强健的。一路上遇有需要帮忙的，就替人家打个短工，赚几个铜钱，吃顿饱饭。不行的话，就伸手乞讨度日。好在北宋初年，也算是个盛世，还不至于饿死。

那一日，寒冬腊月，漫天鹅毛大雪，飘然而下，不一刻就银装素裹了翩然大地。吴十二的那件破棉袄，抵御不了上天的寒气，寻思：动能生热，就撒开丫子奔跑起来。虽是出了一身臭汗，怎奈肚中无食，劳累过度反而脑晕目眩、四肢无力，勉强走到了有人烟的地方，忽然头重脚轻，支撑不住，“咕咚”一声栽倒在地，不省了人事。

可巧，吴十二晕倒的地方，正是这哑叭寨“鸡毛小店”的门口。当时的店堂，只不过是一间小小的几丈见方的土屋，摆上三、四张桌子，弄几个家常小菜，为过往的旅客打尖用饭之处。老板姓顾，也就是顾氏夫妇带着一个小徒弟韩满在那里经营。顾老板两口子都是性善乐施的好人，见吴十二倒毙在自家门前，赶紧叫小徒弟韩满将他搭进屋来，熬了姜汤、稀粥喂下，这才缓过神来。问明了原由，顾氏夫妇可怜他无家可归，就留下他在店中帮忙。一日三餐有了着落，还能分得几个零花钱，吴十二也十分满意。

吴十二与韩满两个小徒弟，年岁相仿，都是聪明伶俐的小伙子。起先干些噼材担水、清洁卫生的粗活，继而开始学习炒菜做饭、跑堂叫卖的手艺。久后，由于两人爱好及性格的不同，自然地分了工。吴十二性格内向，不善言谈，但心灵手巧，把一套烹调技术学得像模像样，当然地成为了小店掌灶的大师傅；韩满性格外向，能言善语，好结交朋友，善解决纠纷，自然成了小店采购货物、接待顾客的先生。

顾老板原是燕赵一带人氏，自幼热衷烹饪技术，少时即有志愿，希望能到京城繁华之地开一座饭庄子。成人后，攒了几个钱，就带着老婆远赴京师实现他的理想。当年也是年轻少事，不明白旅途艰险，世态炎凉，千辛万苦到得京城，攒下的那些银两也消耗得差不多了。京城里开销大，实在待不下去，只得到这偏僻的哑叭寨来，开了这座“鸡毛小店”，也就是赚几个小钱煳口谋生而已。不曾想到，这个小店的出现，由于解决了路人的食宿问题，到使这条偏僻荒凉的小道逐渐繁忙起来，来往行人日益增多。不但小店的生意兴隆，也促进了哑叭寨渡口的繁荣。

更不曾料到的是，还收了两个价廉物美的徒弟。韩满是当地无父无母的流浪儿，吴十二是外乡流亡的落难人，都是三餐茶饭喂饱了狗都不饿的人物。更何况两人一内一外都练就了一手生意场上的绝活，把个“鸡毛小店”经营得兴旺发达。

如此优越的条件，顾老板没有个不发家的，生意兴隆，财源茂盛，几年过后就鸟枪换炮，从一个小小的饭铺变成了食宿兼营的客栈了。这也是顾氏夫妇心地善良、乐于助人，老天爷予以的回报吧！

可是，顾老板平生的追求，即到京城繁华地带开一座大饭庄的愿望始终没有泯灭，如今手头有了钱，这个想法又死灰复燃。于是和夫人商量，意欲将此“鸡毛小店”盘给别人，带着吴十二和韩满去京城重开新业。顾夫人心地更加宽厚，向丈夫言道：“我们今天只所以有这多家财，吴、韩二徒功不可没，如今他们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，也该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，终不能一辈子跟着我们吧！这小店内也不过是些破旧的桌椅板凳、锅盆碗盏，值不了几个钱。倒不如把这座‘鸡毛小店’送与他们，让他俩独自经营，就算他们为我夫妻辛劳半生的报酬吧！”顾老板觉得夫人说得有理，遂按夫人意见，将小店无偿地送给了吴、韩二徒经营，自己带着妻子到京城去开了一座大饭庄，暂且按下不表。

吴十二与韩满得到顾老板的这份家业，自是高兴非凡。俩人是一起成长的伙伴，自然如兄弟般亲密无间，各施其才把个“鸡毛小店”办得红红火火。不过由于俩人性格爱好的不同，也造就了行为上的差距。韩满好动，如今店里又雇佣了几个伙计，他作为老板自然清闲了许多，借为小店采购之机，外出交友，游山玩水，替他人帮忙服务，一年四季在外的时间多，在店的时候少。店中一切都由吴十二操持，好在作为掌柜的，多是发号施令，无须身体力行，店中事务都是轻车熟路，也管理得头头是道。无怪乎来往宾客都把吴十二当成了“鸡毛小店”的老板，对韩满多不认识。

这一年，寒冬腊月，也是个漫天飘雪的日子。冬日旅客本就不多，天也黑得早，此处又无什么游戏的场所，吃罢了晚饭，各人回房睡觉，小店准备收拾打烊，这一天也就算过完了。伙计们上好门板，吴十二正在柜台上结帐。忽听一阵急促地敲门声传来，吴十二打开店门，只见渡口摆渡的艄公李老头身后背着一人，气喘唏嘘地奔入店堂。从那人的衣服穿着及头面首饰看来，是个女子，浑身湿淋淋的犹如落汤鸡一般，连披肩的长发都在滴着水珠。李艄公将那人放在地上，用袖口抹了抹额上的汗珠，开言道：“今日气候不好，看看天已黑了，估计再也无人过渡，我正收拾船只准备回家。忽见水面上飘来一物，似是一人，尚在挣扎，急忙用篙钩搭了上来，就是这个女子。摸摸还有一丝气息，赶紧驮来这里相救！”

众伙计都来围观，见那女子年纪不大，身着粉色短袄，灯笼长裤，体态健美，容貌娟秀，促眉闭眼，鼻息微弱，脸上、身上有几处小小的伤痕，渗着血迹。那样子像是个江湖上跑马卖解的女子，又似个官宦人家的大丫头模样。众人纷纷议论道：

“这一女子像是从哪个富贵人家逃跑出来的丫鬟，不知为何投河自尽？”

“我看更像是个江湖风尘女子，许是被仇家追杀，落于河中的吧？”

“不管怎样，都不像是个正经女子，还是送交官府处理的好，不要惹出什么事来，牵连了大伙！”

吴十二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，不知怎么办才好。忽地想起当年自己不也是在大雪纷飞之下，饥寒交迫之中，倒毙在这“鸡毛小店”门前，亏得顾老夫妇好心抢救，才保得了这条性命，扶弱救难是人性之美德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，于是说道：“无论她是个什么人，先救命要紧！”遂命伙计将她抬至一间客房，又命人赶紧捅开炉灶，熬姜汤、煮米汤。伙计们见掌柜的发话了，自是顺从着去办。